陪读妈妈,县城中学的外挂
县城中学是基层教育的堡垒。为孩子前途,村镇家庭倾其所有,妈妈们带着使命陪读,成为县中学子们生活的“外挂”。
升学路狭窄,陪读妈妈们离开乡土,搬进楼房,孤立无援地生活着,而她们的牺牲,有时却是无用功。
雅姿每天都要在同一条路上,辗转来回六趟。
教育资源集中在县城,农村来的陪读妈妈都是迫不得已。
传统家庭中,女性承担被视作低价值的家务劳动,并被自动赋予了照顾孩子的全部义务。到县城陪读的她们,离开熟悉的农村生活,将自己切碎,奉献给孩子的一日三餐,和一趟趟接送中。但即使妈妈们如此牺牲,在竞争激烈的县中,多数孩子还是无法挤进升学的窄门。
外面的世界很大,大到只有雅姿丈夫的半挂车才能抵达。
雅姿的世界只有130平米。她每天穿梭在客厅、厨房、卫生间、阳台和卧室,无数个折回,往返,她的路仿佛永远都走不完。
干家务干到后背隐隐发酸,雅姿就在沙发上躺倒,掏出手机刷刷短视频娱乐下。但没刷多久,她会突然想起,丈夫的身体正囚在车头不足10平米的空间里,在京广线上驶向一个个配货站。为了供养孩子的未来,她的丈夫四季都在路上:春天风起尘沙满天,夏季大雨磅礴而至,秋天寒风渗过车窗,冬季雾霾封锁长路。
想着丈夫的艰辛,雅姿后背似有猫抓,再也躺不下去。 她心烦意乱地收起手机,但又不知道要做什么,只好把刚拖干净的地板又拖一遍,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。
这套三居室总价80万,夫妻俩凑了30万首付,还有50万贷款要还。一家人每月生活费4000元,孩子一年补课费要1万,再加上人情事故随份子的钱,每年开支高达6万。这一切都还是在全家人健健康康,不出任何意外的情况下。
丈夫是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,光景好的时候,每月也不过赚1万元。
紧巴巴的日子令雅姿焦虑。她只要两手一停住,贷款的数字就像贫血头晕时眼前出现的金星儿,忽明忽暗地闪,闪得她心慌腿软,摇摇欲坠。
她想出去挣点钱,减轻丈夫的负担,但不能影响孩子。许多陪读妈妈去超市当收银员,去工厂的流水线,或者到沿街的门市打零工,到建筑工地上做饭,一个月至少能挣千把块,但这些工作都需要按点上班,没办法保证接送孩子。
要摆脱接送孩子的劳累,唯一的办法是送孩子去私立学校。但私立学校一年的学费近一万元,在所有家人眼中,雅姿终日劳作,以省去这一万元,是合算的。
邻居小梅在陪读的同时,一直能有工作收入。雅姿想不通是为什么,曾去向她取经。
小梅出生于1982年,今年41岁,小儿子闯闯在县二中读初二,进入了挤破头都难进去的实验班,这让雅姿羡慕。实验班分数线不公开,坤坤在分班考试中得到中游偏上的分数,却只进了普通班,根据一些流言,实验班的选拔也有潜规则,比如雅姿同小区的一个县城孩子,分数没坤坤轩高却进了实验班,但即使愤懑,她但也不敢找学校讨说法。
十年来,小梅带着两个孩子先从农村搬到县城,又从县城郊外的出租屋,搬到贷款买来的楼房里。空闲时间她去干按小时结算的兼职,她站在街头发传单、挨家挨户贴广告和推销商品,每小时赚10块钱,每月收入能有差不多2000元。
即使是不到2000元的收入,足以让小梅成为其他陪读妈妈羡慕的对象。
“在家待久了人会变傻的,得出来找个营业儿,给人打打交道,长长见识,学点经验。”小梅说,她不习惯过花一分向男人要一分的生活。
想到坤坤还在普通班,雅姿打消了出去做兼职的念头。
陪读妈妈英子也在空闲时间去打工,但坚持了一阵就放弃了。7年前搬到县城之前,她和丈夫在村东头盖了亮堂堂的瓷砖房,花了20万,但最终她还是舍掉了老家的新房,带着女儿和双胞胎儿子到县城居住。
孩子上小学时,她到玩具厂打工,也在饭店刷盘子,她觉得整个人都被撕扯,时间被工作和生活切成碎片,加上钱也挣得不多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干了一阵后,英子终于还是回家了。
闲暇时间,英子也刷手机,或是到人民广场练跳广场舞。以前在农村,她还可以去走走亲、串串门,而今左邻右舍大门紧闭,小区里她一个人也认识。她住在27楼,电梯经常出故障,时不时就要爬楼梯,这让她很发怵。
到县城去,成为这些农村家庭的出路,至于这条路通向何处,没人能看清楚。
“我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,打死也不能让孩子再走这条路。”
这是雅姿为孩子甘愿奉献自己的原因。从坤坤上小学一年级开始,雅姿就持续念叨自己陪读的辛苦,鞭策他好好学习作为报答。她还常把自己辍学的经历翻出来,试图借此让孩子们明白,努力读书才能改变命运,不然只能变得像她一样凄惨。
这样抽象的思想教育,坤坤和妹妹不能完全理解。但雅姿也没有别的方法激励孩子了,她只有初中学历,社会经验稀少,既无法补习功课,也没办法成为孩子人生的领路人。
雅姿出生于1986年,小学时成绩好,到镇里寄宿上初中后,她的成绩却一落千丈。初三时,班主任老师一句“谁不想上就别上了,别在这里浪费时间”,让她搬起板凳,随着大部分同学辍了学。
对于放弃上学的决定,雅姿的父母没有劝阻。据她讲,她的父母从没问过她的成绩,只在每学期交80元学费时,父亲才会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钞票,皱皱眉咧咧嘴。上有姐姐,下有弟弟,夹在中间的雅姿6岁就开始洗衣做饭。
雅姿记得,搬着板凳回家的那天傍晚,母亲扛着锄头从田间回来,对她说,“要念书就再回去念,不念了就出去找个营生。”
21世纪初,进城打工成为风潮,世世代代仰仗土地的农民,看到外面的世界向自己敞开,纷纷带着好奇揣着希望卷起铺盖,踏上了通往东西南北的绿皮火车。雅姿没有去坐火车,她搭车到了距家百里的市区,投奔在商场里买电器的邻居,做点杂工。
卖了6年电器后,雅姿的月工资涨到800元。她带着1万元积蓄回了村。
媒婆络绎光临,雅姿把1万块钱紧紧攥在手上,和初中同学成了婚。婚后一年,儿子坤坤出生,又过了两年,她生了女儿。有儿有女,凑了一个“好”字,雅姿有了在婆家说话的底气。
大儿子坤坤在村里读幼儿园时,雅姿就听说村里已经有人搬到了县城,让孩子到县城的小学读书。她丝毫没有犹豫,决定倾其所有,也要要让孩子到县城读书。
小梅也有相似的遗憾。
小两岁的弟弟从小患病,为了分担父母的压力,小梅16岁时离开了初一的课堂,外出打工。弟弟在20岁时治疗无效去世,小梅永远失去了在轨道上接受教育的机会。
小梅辍学后先到邻市的三合板厂上班,每天的工作就是补板上的洞。数年时间里,她看着无数个洞,觉得就像自己人生中的遗憾,总也补不完。
18岁那年,老家来信让她回村相亲,小梅顺服地回去了。经媒人介绍,小梅和小学同学订了婚,那是村长的儿子。订婚后,小梅又回到厂里上班,两人靠书信联络五年后,23岁的小梅回村结婚。
小梅给大女儿起名叫赛赛,给小儿子起名叫闯闯,希望两人能赛过别人,闯出一条路。赛赛8岁读一年级时,小梅就将她送到距家30里的县城的私立学校。入学的第一天,赛赛拽着学校大门的铁栏杆,扯着嗓子冲她哭喊,小梅横下心来,全当没有听见。
赛赛每周末回家一次。想孩子时,小梅就骑上电动车去县城看她一眼,说上几句话。来回一趟虽然要多半天,但省下来的8块钱公交车费,正好可以给赛赛买上一袋水果。
到了儿子闯闯读一年级时,小梅托关系让他进了县城的实验小学。这时她意识到,不能继续在村里了,得搬到县城来住。
起初,小梅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,没有热水没有地暖,冬天最冷时开着空调也无济于事,常常半夜被冻醒。
到了2020年夏天,儿子闯闯上小学四年级时,小梅打听到,进入二中的入场券,已经从好成绩,变成了学区房。县二中只招收片区内的学生,录取分数线形同虚设,村里的孩子无论分数多高,只要家里没在县城买房,就会被县二中拒之门外。
还在租房的小梅慌了神,她送孩子到县城实验小学读书,正是让他能顺利考上二中。而如今录取不看成绩了,如果继续租房,一家人背井离乡投入的精力算是都打了水漂。辗转一夜后,小梅和丈夫决定借钱买房。
两年后,闯闯小升初成绩超过了二中的录取分数线,但仍靠小梅提交的房产证明,才最终拿到录取通知书。
十年前,英子村里的小学能有几百人,每个班少说有五六十个学生。而现在村小学生数量只有几十人,每年只有一两个孩子从镇上初中考上县里高中。
来县城陪读七年,英子在今年夏天收获了果实——大儿子超过录取分数线10分,小儿子踩着录取线,都被县一中录取。她办了隆重的升学宴,邀请其他陪读妈妈参加。
饭桌上的小梅阴沉着脸,她的大女儿赛赛今年高考,只考了413分,成为了一中的失败者。
分数公布那晚,赛赛在自己房里哭了一夜。小梅和丈夫守在女儿紧缩的门外一夜未眠。十年来含辛茹苦的陪伴,整个家庭作出的牺牲,在“413”这个分数前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黑暗中,小梅睁着眼,脑袋里甩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:这413分,能让赛赛上一个怎样的学校?能多大程度上改变赛赛的命运?多大程度上塑造这个家的未来?
在这个北方省份,今年的本科分数线是461分,413分只能上专科。小梅听说,现在本科生一抓一大把,就算是985、211的大学毕业生,也都很难找工作,更别说专科生了。
如果拿着413分的成绩上了大专,赛赛毕业后很难在大城市找到体面工作,甚至有可能进一个工厂,像她年轻时一样,在流水线打工,存一点钱,然后回村结婚。小梅不敢再想下去了,母亲和女儿命运之路,即将落入循环。
小儿子闯闯将要中考,但令小梅发愁的是,15岁的男孩迎来了叛逆期,为了提高成绩,少交几万块择校费,小梅花了5000多块报了补习班。但闯闯对补课丝毫没有兴趣,他厌倦了读书,总是摔门而出。
闯闯宣布要去工地搬砖,扛水泥,或者去火锅店当服务员。干这些工作,一小时能赚10块钱,可以买他爱喝的蜜雪冰城。
儿子坤坤上初中后,雅姿自己的知识就跟不上了,她只能把孩子成绩盯得牢牢的,如果有退步就要逼问个清楚。
面对50分的英语成绩,坤坤半天憋不出一句话。母亲每次嘱咐他背单词,他都顺从地应声,但为何没能把知识学进脑子里,他也无法解释清楚。
雅姿没有办法,她阻止不了孩子成绩的下滑,于是她开始思考,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没有学习天赋?每次拖完地,静止下来,一个个困局就浮现在她眼前。
* 文中人物部分信息有模糊